从山科家出来的四个人心情有些不爽,本来想着趁山科言继不在,逼“孤儿寡母”吐出几贯钱财。没想到竟险些触了妨碍将军足利义藤和三好长庆参觐内里的大事。
“寿正轩大人,你说那山科家小少爷讲的靠谱吗?”绀屋三郎九郎不甘心地问到。
“怎么你还没想明白?我刚才叫你们回来,问了什么来着?” 寿正轩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您问我们店里最近有没有接到黑色、紫色的染绢生意,包括新染和复染…”绀屋三郎四郎接过话头,他比弟弟机灵些,见寿正轩脸色不好,连忙赔着笑脸,“还真有不少,全让您说中了,您可真神。”
寿正轩这才放缓了语气:“这黑绢是公家衣冠的袍,紫绢是公家衣冠的袴。这两项生意好,说明朝廷要举办大型仪式,不正和山科家小少爷讲的武家参内对得上?”
放在平时,寿正轩根本不会费这些话。这次在山科家受挫,他得展现一下智慧,不然队伍可不好带。
“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绀屋三郎九郎恍然大悟,挠了挠头,”寿正轩大人,我怎么才能变得像你这么聪明,出家就能变聪明吗?”
“动脑子啊!不动脑,一辈子当催债打手。”寿正轩不禁吐槽:“别废话了,去下一家。”
寿正轩一甩袖子不再理这个活宝,心中默想,拿山科家东西顶账,这次最多赚一两贯纯利。一旦误判,大水冲了龙王庙,闯下祸端,轻则失去营生,重则开刀问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生意账我还算不过来?
况且武家参内也不是山科长寿丸一面之词。绀屋兄弟这条线提供了独立证据。
山城国,洛外,五条。
一出京都土塀,长寿丸瞬间感觉体感温度下降了几度,不由得又缩了一下脖子。
战国时代处于小冰河期,二月十七日的京都浸在湿冷里,背阴之处尚有不少积雪。(和历日期,与当时我国农历差不多)
铅灰色的天空笼罩着少有生气的大地,远方几处焦黑的废墟,点缀着压抑的战国画卷。前几个月,此地尚是幕府军与三好军的厮杀战场。
这里应该是京都火车站吧。长寿丸望着废墟,印象中的现代建筑与眼前的疮痍重叠,一时恍惚间竟分不清哪边是现实。
长寿丸边走边思考自己穿越后的处境。
任谁也不能否认,武士阶层主导着战国时代。
后世知名度比较高的战国时代公家,要么和武家走得比较近,比如近卫前久、菊亭晴季,以及自己的父亲山科言继。
要么干脆自己的一支变成了战国大名,比如土佐一条氏、伊予西园寺氏。说起来土佐战国大名一条兼定和自己同岁…
一直过公家生活总归是受制于人、混吃等死,终究要发展起自己的势力。
刚才的催账事件,长寿丸险中生智,领悟到了一件事。
公家这套仪式和知识,对于战国争霸而言,看似是“无用之学”。
但“无用之学”放对了地方,那就是资源。
资源,可以置换其他资源。
世次郎的家族世代担任山科家的内仆,主家衰落不改其忠节,默默支持着山科家。
前几年京郊仅存的领地山科东庄大宅乡被武士强占,本就不富裕的山科家更是雪上加霜。
这些年世次郎跟着山科家,受尽了土仓的刁难和白眼。
世次郎回想刚才的经历,感觉胸中郁结已久的一口气提了上来。
这时世次郎开口道:“少主,本来我以为家主不在,寿正轩那秃驴又带着三好家武士来,家里这次要遭灾了,没想到您几句话就让他们空着手回去。”
私下里,山科家的孩子们亲切地称呼他为“次郎伯”。
见路上行人稀少,长寿丸索性聊起天:“次郎伯,这次寿正轩带的不是正牌三好家武士。”
世次郎有些糊涂:“可他们报了三好家臣的…”
长寿丸解释说:“我不敢说他们和三好家没关系,但肯定没执行过京都政务。
重归静谧不久,京都存在足利幕府和三好家两派势力。斋藤越前守和鸟养兵部丞都是参与三好家京都治理的直臣。他们的核心家臣怎么会在敏感时刻亲自出马对公家打砸抢呢?”
世次郎:“您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但那绀屋兄弟的确是鸟养兵部的被官。上次三好家拉来一支援军,临时向洛中的印染商人订了大批织旗、阵幕,听说就是他俩把绀屋家的货押运到三好军阵地。”
长寿丸轻声地说:“这种临时扩充的町人被官没什么纪律,估计最近受雇于寿正轩,赚些外快。”
安土桃山时代之前,家臣团的管理比较松散。三好家前几年占据京都和幕府军打仗,急需京都在地的即战力。新扩充的外围家臣被官,打仗的时候能上阵就行,平时就别谈什么管控力了。
“我还以为您出门是要找三好家去告状,原来这不干三好家的事。”世次郎总结,“寿正轩这秃驴还挺贼,讨账是真的,三好家是假的。”
长寿丸心中一笑,为了治这个贼,得比他更“贼”。
真事情、假背景,此为长寿丸对寿正轩打法的判断。
真背景、假事情,乃是长寿丸对寿正轩的反击策略。
自己以山科家少主身份讲家传衣纹道之事,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背景。
所谓三好长庆陪同足利义藤参觐内里,则是假事情,完全是长寿丸的编造。
长寿丸的切入点正是寿正轩的得失心。
寿正轩肯定不会为了山科家这点浮财,冒上干扰武家参内的风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实质上是“有罪推定”的思维误区。
寿正轩潜意识中已经倾向于相信武家参内。
即使他不信长寿丸空口白牙的“直接证据”。
看到松永久秀亲笔书信,心里也不免会相信这个侧面证据。
但其实只要山科言继拜访三好长庆或松永久秀,就有可能获得松永久秀的亲笔回礼短纸。谢礼回信并不一定与准备装束相关。
长寿丸还利用了分析出来的绀屋兄弟的身份,让寿正轩方的绀屋兄弟成为自己故事的帮手。
长寿丸事先并不知道绀屋兄弟的身份,但这绀屋和一口京都腔,也别无旁家了。
传承公家衣纹道的只有山科家、高仓家两家。绀屋是与高仓家合作的印染商人。
上个月末,众多武家昵近公家众跟着将军足利义藤返回京都,他们要重新出席朝廷的仪式。在外两年多,朝服已经褪色,要么重染,要么重做。既然山科家没有接到这些任务,那么这些需求就一定在高仓家和绀屋那边。
寿正轩通过绀屋这条线打听,只可能打听到公卿正在制作朝服的消息,加深自己对武家参内内幕消息的相信。
单说这些证据都不是实锤。但在陷入“有罪推定”的寿正轩的意识中,这些都被视作武家参内存在的证明。
长寿丸挑出一些简单的道理讲给世次郎。世次郎表示:“感觉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听家主讲书上的道理,家主和少主讲的像佛法一样难懂。”
虽然世次郎只听懂了一部分,但他直觉长寿丸的天赋不亚于少年时的山科言继。只是思想上比家主更加……新派?
行稳方能致远,世次郎想起了山科言继早年向他多次强调的话。为了主家的安泰,世次郎继续追问:“家主曾说,家传衣纹道声名不可蒙垢。那寿正轩若把您说的武家参内假消息传出去,岂不坏了事?”
长寿丸:“等他传出去了,这件事就已经是真事了。”
世次郎不解:“假的怎么变成真的?”
长寿丸微微一笑:“咱们这次去吉祥院,可不是以公家身份拜访三好家,图他们的礼钱。更重要的是促使三好长庆陪同将军大人参觐内里。”
化用衣纹道这一“无用之学”,几句话语把寿正轩讨账团伙打发走,不过是小试牛刀的测试场景。
长寿丸暗下决心,要撬动更大的资源,博取更大的利益,以不枉穿越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