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规律总是一成不变,每个人却都有每个人的不幸。
主教签完字后,奥利安一行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奥利安还要领人去维护贝尔林城的治安,便没再与薇尔莱特一齐走了,只是嘱咐道赶紧去请假休息,便离开了。
或许,他心里只是想客套。
或许,也只是放心不下,薇尔莱特那已被时光熬得深黑的眼眶下藏着的那双,忧郁的眼睛。
“只有两年吗?”
签完协议后,薇尔莱特脚步虚浮,怒火发泄完后,心里只剩下了空虚以及疑惑。
穷尽自己已有的全力难道只能换回取消这些苛捐杂税两年吗?
自己一边想,一边向着市政厅的方向走去。
贝尔林的市政厅,是全城唯一一座铁框架建筑——更结实,建的也更快;它没有建造在北城区的中心——那里让给了教堂,而是建在了更偏南一些的角落。
有些偏,却在一年四季的白天里,每一刻都有阳光照拂。
它没有像大教堂那样高耸入云,而是由数个对称的小白楼组成,深深的扎根在这座城市,像是一朵朵刚绽开不久的小雏菊。
百年以后,不少游客都曾评价过这座市政厅跟不远处的大教堂比,太小了,不够气派。
但在格雷迈恩人眼里,这座市政厅才是他们最需要的。
市政厅的其中一栋小白楼的一扇小门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贯穿了整整一层,而这一整层的每一扇门牌都只刻着三个字:
告解室。
北边的富人们可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这寻求调解,这家的丈夫疑似不忠,那家的太太疑似不洁。
南边的穷人们也可为些柴米油盐的大事来这寻求仲裁,这家偷了一家的鸡,那家又牵了对家的羊羔。
总之,只要你有苦难有疑惑,都可以来这里寻求帮助,哪怕只是穷的揭不开锅,单纯的来蹭一顿茶歇。
尽管这里的工作人员没一个是宗教人员,他们有的人甚至不是信徒。但是却都每日孜孜不倦地干着主教们应该干的事儿。
每一扇门前或多或少都充斥着唉声叹气与满面的愁容。有男有女,或老或少。
但最近,长长的走廊上有一个例外。
那老人身材高大,即使他蜷缩着身子,也比一些大腹便便的贵族站着都要高;脸色铁青,眉毛牵引着皱纹一直紧蹙着,却也藏不住那脸上的道道伤痕;一头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像是无声地在诉说着什么。
无声便是他最大的特点。
其次便是他那件只有教士才能穿的长袍。
穿的虽然是长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几年没有补,更没有洗。
一开始,傍晚,当告解员们依次启程回家时,发现了那名老人,便一个个上前询问,有什么可以帮他的?
老人不语,只是一昧低头。直到最后一声门锁声,清澈地在走廊里回荡,他才会缓缓地起身,向着门外走去。在第二天,又会准时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
日复一日,后来告解员们想到,他是不是只是需要吃些东西?便在第二天,大方地与他分享了食堂厨师新鲜出炉的白面包。
老人依旧不语,调解员们半强硬地让他收下。他也只是低头,无言地把面包分给了来这里告解的南城区的穷人们。
温饱问题的暂时解决,让一些来告解的人放下了彼此的成见,也使得那些单纯来蹭茶歇的人不再频繁出现。
但老人却依旧照常,日复一日地蜷缩在那个走廊的正中央。随着工作人员们一齐上班,下班。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薇尔莱特今天,是如约来请假的,每一个来市政厅请假的人都要经过这一层。在设计之初,便是为了让那些休假的官僚们即使休息也要明白自己的责任。
军靴的清亮的哒哒声回荡在长长的走廊,当薇尔莱特路过那个老人面前时,老人忽的开口讲话了:
“你是...那个...夏尔家...后来来的...大女儿?”声音时断时续,薄如蝉翼,却让薇尔莱特止住脚步,定在原地。
那是乡音。
那是记事起,便藏在心里的乡音。
薇尔莱特转过身去,随后俯下身子,半蹲着,柔声回应道:“您认识我?认识家父?”
“当然,我是那个小教堂的老孔代啊!”
记忆的碎屑旋即向着薇尔莱特袭来,在夏尔家的宅邸,的的确确有一个木制的小教堂,里面有一个老神甫,人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管他叫老孔代。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很高大,很壮。一下子,便会让人们想到那个,功勋宿将的家族。
但这个老人与薇尔莱特记忆里的老孔代,完全不同。记忆里的老孔代,总是乐呵呵的,会热情的招呼着孩子们,分给他们爱吃的糖豆,里面当然也有自己;会在弥撒时,流畅地演奏着羽管键琴;会热心地为周围人解答,经卷上的奥义——尽管他总是用着罗曼语,那没几个人能听懂。
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老人与自己认识的那个老孔代混为一谈。
“很...意外吧?”
“嗯...”
“那...要不要...听听...我的事?”
“好...”
......
老孔代很善良,老孔代很热心,老孔代也很虔诚,老孔代甚至也爱读那些难懂的经书。
但他知道,自己通不过本堂神甫的考试。因为,自己太干净,没钱去行贿。
在当地的小教堂当个小神甫绰绰有余,但...
那一日,妻子突然提出想要让全家搬进贝尔林城里去。
‘那里很大,很方便,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有帮助...’妻子吹得天花乱坠,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
他和妻子相识多年,当年,他租来两辆牛车,驮着一袋袋珍贵的香料、一匹匹华丽的丝绸和一箱箱满满的罗曼银币作为彩礼,用尽半生积蓄,才将她迎娶进门。
虽然偶有摩擦,但生活还算过得去。妻子爱美,爱时尚。经常与一些路过此地的客商探讨,这片大地上,掀起的新潮流。
‘我一定要搬到那里...’
她总是那样说,自己拗不过,只好卖掉家里的大院,又花大价钱,置办了贝尔林北城区里的一栋小楼。
仅剩的积蓄,若是从前,还可维持数年。
但自己一家已经搬到了城里,这里的物价太高了,光是她的新裙子,就要顶上自己之前半年的津贴。
不光如此,自己也失业了。教堂里根本不接受,自己这样没有文凭的老汉,去当一个神甫;而自己退而求其次,选择去当一名教士,却又被嫌弃年龄太大,遭到拒绝。
坐吃山空的恐惧,很快就刺醒了这对夫妻。
‘今天你找到工作了吗?今天有了多少钱?今天还剩多少钱...’
妻子的眼神愈发空洞,只是每一天都一昧地重复着。
老孔代自己,是不觉厌烦的,毕竟当自己回家时看到家里收拾的干净漂亮,心里还是很欣慰的......
......
真的欣慰吗?
明明说到这里的时候。
那个一向无言的老孔代。
那个曾经热情的老孔代。
小心翼翼地发出了只有孩子才有的哭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