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处适合水战的河段。
沙索河的急流在此处骤然收束,两岸峭壁如刀劈斧削,将日光割裂成细碎的金鳞。河水湍急无比,飞速从船舷两边奔过,即使苏区运兵船的蒸汽机全功率运转,明轮击水破浪,整支船队的逆流航速仍然只维持在可怜的3-4节。
远处,五艘敌舰正从上游河道上迎面冲来。
那是五条细长的桨帆船,一种典型设计的内河战船,既有桅杆悬挂风帆,又有一层甲板安置桨手划船。五艘联军战舰的柚木船身被漆成墨绿色,与两岸岩壁的苔藓浑然一体,船首青铜撞角上泛着金属光泽,看起来颇具威力。
“埃里温人的船……”
瓦尔高听到身旁的国民军军官这样嘀咕起来。
“小心它们船头的青铜撞角!”
有人对他喊道。
瓦尔高也认得这种战船——这是埃里温内河水军在最近十多年才大规模制造服役的一种新锐战船,除了撞角冲击外,布置在它们船尾的钩镰塔也是可怕的武器。塔上铁链绞盘上缠着数丈长的倒刺钩索,末端悬着几十公斤重的铸铁狼牙球。当战舰逼近敌船时,这些凶器就会如蝎尾般甩出,撕碎敌船甲板后将两船强行拉近,以便船上陆战队跳帮突袭。
“首长,怎么办?”
一旁站在桅杆旁的旗舰“晨光”号舰长转头看向了瓦尔高,开口问道。
这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名叫巴克•卡内基,在北境革命前曾是一艘受雇于贵族内河商船的大副,在纽恩河上跑了十多年航运,拥有相当丰富的航行经验,又对人民政府没有敌意,因此革命后便继续被苏区的航运集团以专业技术人才的标准雇佣,做了一艘水泥明轮船的船长。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撞上去?”旁边有国民军军官插嘴道:“你们这是无风自动的石头船,块头大动力又足,一撞不就给对面的船撞沉了?”
“胡说什么?”听到这话,巴克立刻瞪了插嘴的军官一眼。
“不,那样太冒险了。”瓦尔高看着他摇了摇头,让对方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又转头向巴克下令道:“注意规避,不要主动向敌舰冲撞。”
并不是瓦尔高不敢撞。
如果他脚下此刻是一艘设计图还躺在苏区北寒港造船厂设计团队桌上的正八经的铁船,那他怎么说也要和敌人的战船碰一碰,但水泥船真撞不了。在设计建造时造船厂就向接船的航运团队讲明了水泥船的优缺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水泥抗撞击能力很差,苏区建造水泥船时本着够用就行的想法也没有向船体中大量加入昂贵的钢筋来提高强度——一艘水泥明轮船和敌人的木制战船在高速对头的状态下碰一下,很有可能是敌船散架己方的船体也裂了个大口子,都讨不到好。
瓦尔高微微眯起眼睛,盯住了远处五条正顺着水流飞速接近的敌舰,马上意识到其实敌人的攻击方式其实很有限。
此刻两只船队正处于迎头对冲阶段,联军的桨帆船很显然没有能够在沙索河湍急水流中掉头逆流行驶的动力,一旦与苏区的水泥明轮船队错开后便绝不可能转向来追。
如果他是敌军指挥官,一眼就能看出此时只有两种打法,要么不要命地用撞角与苏区的蒸汽水泥船迎头对撞,要么就只能侧舷擦过然后用船尾的钩镰塔拽住苏区的水泥船,强行把自己拖入跳帮战。
前者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联军指挥官只要脑子没有坑就不会主动用木头船来创石头船。
果不其然,瓦尔高很快就看到联军五艘桨帆船纷纷微调角度避开了苏区水泥船的航向,分明便是念着从苏区船队中穿过,用钩镰塔钩住一条水泥船开启跳帮战的想法。
如果自己这几条水泥明轮船是毫无反抗手段的纯粹运输船,那敌人这个想法说不定还真有奇效——虽然苏区的水泥船船体都是钢筋水泥铸成,难以被钩镰塔的铁球砸穿嵌入,甲板却可还是木制甲板,几十公斤重的倒刺铁球一砸一个准。
只可惜……
眼见联军桨帆战船逐渐接近苏区船队,到瓦尔高已经能清洗无比地看清敌舰桅杆上埃里温王国的灰熊战旗时,他长吸一口气下达了攻击命令。
“开炮!”
——
埃里温王国海军指挥官阿尔伯特•肯•克莱斯特爵士伫立在“海妖号”的船首台上,他身上军装的镀金勋带在初冬暖阳下烤得隐隐发烫。爵士伸手按紧战船船首台的护栏,双眼死盯着远处下游海道上正逆流而上的福塔雷萨石船,表情严肃。
作为一名军功贵族家庭出身的海军指挥官(虽然其实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阿尔伯特•冯•克莱斯特爵士自向埃王效忠以来已在埃里温的内河战船部队服役了十一年,期间不止一次在河面上与福塔雷萨的水军交手,什么式样的战船都见到过,可今天……
这玩意是怎么开起来的?!
阿尔伯特爵士难以置信地盯着福塔雷萨船只那通体灰黑色的船壳,只感到浓浓的荒缪——如果这一大块都是石头,那该多沉啊?
它为什么还没沉下去?!
果然奇怪。
联想到军中流传的那位年轻的福塔雷萨国王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力量的传闻,爵士不禁皱紧了眉。
于是他挥了挥手,叫来了副官,大声下令道。
“让奴隶们反向划!我们减点速!”
“大人?”副官微微愣神。“怎么……”
“那些福塔雷萨船有古怪。”阿尔伯特快速说道:“让别的船先上去试试它们。”
指挥官的命令层层传达到底舱,四十名奴隶桨手立刻听从命令开始逆着水流反向划桨——在沙索河湍急的河水中,这样的动作颇为费力,但听着奴隶们的喘息声,爵士仍然感到脚下桨帆战船下行的速度逐渐慢了一点,周围的友舰纷纷超过了自己。
很显然,不是所有桨帆战船的指挥官都像阿尔伯特这样谨慎,他看到几艘桨帆船底舱的奴隶桨手也划起了桨,却是顺着河水的方向加速,宛若鹰隼一般直扑向了福塔雷萨的灰色石船。
他们不可能没有看到这些船的古怪。
但很显然,舰队出航前主帅“杀敌重赏”的号令激励了他们——虽然这船看起来确实奇怪,但若能用钩索俘虏一只,那岂不是巨大的战功?
希望如此。
阿尔伯特紧紧盯着超过自己奔向敌军船队的友舰,犹豫着要不要也下令加速跟上它们,直到他听到了水面上的第一声炮响。
“——轰!”
爵士瞪大了眼睛。
——
由于在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在水面上与拦截的敌船交战的需要,事实上目前苏区北航港造船厂为红军制造的运兵船还没有一艘没有武装。
作为最新一批制造的新锐船只,以“晨光”号为代表的水泥明轮船比起上一代的改装帆船在自卫武装方面已经有了很大进步——虽然左右两侧以及船尾台等次要方向还是只能架上一挺重机枪了事,但船头的主炮已从一开始时糊弄凑数的老式十二磅青铜炮换成了一门同陆军型参数大体相同的75mm速射炮。
这门炮被安置在一个半露天的炮台中,可以通过绞盘左右旋转,拥有运兵船正前方150度的射界。虽然临时培训的炮手之前谁都没有在船上射击的经验,不太可能在几公里外用这门炮精准命中敌舰,但是……
距离远不是问题,敌舰会自己靠过来的.jpg
几千米打不中,难道几十米还打不中吗?
当埃里温舰队迎头最先的桨帆船一路冲向苏区船队,咬准最前方的一条水泥明轮船,准备侧过船身从它身旁擦过,丢出船尾钩镰塔上的倒刺铁球时,前锋舰船头的速射炮发出了怒吼。
瓦尔高从后方只能听到密集不断的轰鸣声,一连串高爆弹便覆盖了那艘倒霉埃里温桨帆船的甲板,金色的爆炸火花不断绽放,很快便把这条细长的内河战船拦腰炸烂,柚木甲板在弹幕下如枯叶般碎裂,桅杆上的灰熊战旗被气浪撕成燃烧的蝴蝶,洁白的风帆烧成烂布,接着橡木桅杆本身也在炮击中倒了下来——
它沉了。
燃烧的船体瓦解破碎,汹涌的河水瞬间从破口中涌入船舱,由于吨位本来就不大,这艘已经整体炸烂的埃里温内河战船很快向下沉没在了河水中。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紧追着这艘倒霉蛋的其他几条埃里温桨帆战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也进入了苏区运兵船的近距离炮击距离,于是船队最前方几艘水泥明轮船纷纷开炮,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内便有把三条埃里温战船打烂送到了河底,其中只有一条桨帆船来得及在慌乱之中丢出了钩镰塔上的倒刺铁球,一发撞在一条水泥明轮船的铁壳明轮上,被哐当一声弹开掉进了河里。
现在,苏区船队正前方几艘运兵船都把自己的主炮对准了不远处最后一条显得慢吞吞的埃里温桨帆船。
不过谁都没有开炮。
因为此时此刻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那最后一条幸存的埃里温内河战船,居然趁着刚刚自己的友舰与苏区船队交战(或者说被屠杀)时,在桅杆上慌忙地……
升起了一面大大的白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