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渐浸染荒原。阿卜杜勒驾着马车,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吱呀声响。车厢里装满旧铁器、褪色绸缎,这是他们用来换粮的筹码。诺德壮汉突然猛地踹了一脚车厢木板,震得车顶灰尘簌簌掉落:“阿卜杜勒,拿这些破烂去换粮食?那些村子的人精得跟狐狸似的,咱们肯定要吃亏!” 他脖颈处的旧伤在阴影里泛着暗红,那是两个月前被强盗箭矢擦伤留下的痕迹。
阿卜杜勒拉紧缰绳,马车缓缓停下。他回头望向队伍,罗多克老者拄着拐杖,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上还沾着卫所工坊的木屑;年轻的萨兰德学徒正小心翼翼护着马车上的陶罐 —— 这些陶罐,是曾杰特意让工坊烧制后,分给每个土著家庭用来储水的。“两个月前,我们还在荒野里躲避强盗的追杀。” 阿卜杜勒的声音混着马的嘶鸣,“他们抢光我们的财物,烧毁我们的家园,若不是曾大人带着亲卫队及时赶到……”
“何止是强盗……” 罗多克老者突然开口,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着拐杖,“在罗多克贵族的领地上,我们从早到晚在矿洞里挖石头,稍有懈怠就会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我的小孙子才八岁,就因为搬不动矿石,被监工一脚踢下了矿井……” 他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诺德壮汉冷哼一声,抓起车厢旁的麻绳重新扛上肩:“诺德的领主也好不到哪去!我们为他们征战沙场,受伤致残后就被扔到路边自生自灭。我这条腿就是在战场上被砍伤的,可等我爬回去,只换来一句‘废物’!” 他用力捶打自己微微跛行的右腿,“要不是曾大人,我早就饿死在荒野里了!”
“可贾精忠那家伙,总把我们当贼防着。就因为我多喝了一口粥,他的鞭子就落下来了!” 另一个土著扯开衣领,锁骨处结痂的鞭痕触目惊心。
“曾大人不知道这些。” 阿卜杜勒跳下马车,掀开衣襟,心口狰狞的刀疤赫然在目,“你们都记得,强盗杀了我的儿子,还……” 他声音哽咽,顿了顿才继续,“是曾大人亲自带着小队,深入强盗老巢。我永远忘不了,他浑身是血,却把强盗首领的头颅扔到我面前说‘仇报了’。”
队伍里响起压抑的抽气声。年轻的萨兰德学徒红了眼眶,颤抖着开口:“在萨兰德苏丹的宫殿外,我的父母因为交不起赋税,被士兵活活打死。我逃了三天三夜,才遇到你们……”
阿卜杜勒走到诺德壮汉身边,指着远处卫所方向:“曾大人把东边的田地分给我们,给每家都盖了新屋,仓库里的粮食随便我们吃。还记得吗?他带着人挨家挨户送农具,诺德人的斧头、罗多克人的锄头,还有萨兰德人运货的独轮车,全是崭新的。”
他拍了拍马车上的货物,继续说道:“那些村子的人或许会刁难,但我们必须试试。曾大人说,只要换到粮食,就给我们更多田地,工坊还会教我们打造更好的工具。以后咱们的孩子不用再挨饿受冻,能在新房子里安稳长大。”
这时,萨兰德学徒突然拽住阿卜杜勒的衣角,声音发颤:“阿卜杜勒大叔,后面有动静,好像有人跟着。” 诺德壮汉立刻抄起斧头,警惕地盯着黑暗处:“是不是大明人又来监视?”
阿卜杜勒按住他的手臂,目光坚定:“别管那些。曾大人信得过我们,我们也得对得起这份信任。等换到粮食,卫所会更强大,到时候,谁也别想再欺负我们!”
马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萨兰德学徒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困惑:“阿卜杜勒大叔,我听人说,您以前在萨兰德商队是大老板,住的是带喷泉的宅子,吃的是镶金边的餐盘装的美食。为什么不回到那样优渥的环境,却要留在卫所跟着曾杰吃苦?”
阿卜杜勒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远处村落的灯火在暮色中明明灭灭。他沉默许久,直到诺德壮汉不耐烦地嘟囔:“有钱不享清福,非要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混在一起?”
“那宅子的喷泉,早就被强盗的血染红了。” 阿卜杜勒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树皮,“我原本确实有个富有的商队,有装满香料和丝绸的仓库,还有……” 他喉结剧烈滚动,“还有我最疼爱的儿子。可是那群强盗来了,他们杀光了我的伙计,抢走了所有货物,当着我的面……” 他猛地扯开车厢布帘,夜风卷着沙砾扑在众人脸上,“当着我的面把我儿子吊在商队大旗上,说这是给所有商人的警告!”
罗多克老者颤抖着摸了摸腰间的陶罐 —— 那是曾杰分给他们用来装水的,和阿卜杜勒描述中镶金边的餐盘天差地别。“后来呢?” 他沙哑着嗓子问。
阿卜杜勒松开缰绳,从怀中掏出个破旧的布袋,里面是半块发黑的面饼:“这是我儿子生前最爱吃的枣泥饼,我一直留着。曾杰带着三十个人,摸进强盗窝为他报了仇。我要让我儿子在天上看着,他的父亲能堂堂正正活下去。”
马车突然陷入泥坑,诺德壮汉们立刻跳下车帮忙推车。阿卜杜勒趁机跳下来,指着卫所方向:“你们以为我留在这是吃苦?在曾杰分给我的新房子里,我能把儿子的遗物堂堂正摆在桌上;在他划给我的田地里,我不用再担心贵族老爷们突然抢走收成;跟着他干活,我知道流的每一滴汗,都能换来安稳的明天。”
萨兰德学徒若有所思地抚摸着陶罐上简单的纹路,那是卫所工坊烧制时留下的。“可您以前的财富……”
“那些财富,能换回我儿子的命吗?” 阿卜杜勒重新爬上马车,扬起的皮鞭在空中甩出脆响,“曾杰给我的,是比金银更珍贵的东西 —— 尊严,还有希望。”
第三天的时候,当第一缕晨曦染红天际时,他们终于抵达了这个仅有几十人的小村庄。
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如绿色的绸缎般铺展在缓坡上,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泛起一片片细碎的波浪。田埂间蜿蜒着清澈的水渠,潺潺流水声与早起鸟儿的欢鸣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首动听的田园乐章。几棵高大的柿子树伫立在田边,枝头上沉甸甸的果实泛着橙红,像一盏盏小灯笼点缀其间。
村庄坐落在一片翠绿的竹林旁,青瓦白墙的房屋错落有致。屋前的篱笆院里,各色野花竞相绽放,金黄的向日葵仰着脸庞追逐阳光,紫色的牵牛花缠绕在竹篱上悄然盛开。篱笆内,几只大白鹅引吭高歌,摇摇摆摆地踱步,见有生人到来,立刻伸长脖子警惕地打量着。
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口古井静静地伫立着,井沿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木桶撞击井壁的咚咚声,与村民们爽朗的谈笑声不时传来。几个孩童正在井边嬉戏,他们追逐着、欢笑着,发梢上还沾着清晨的露珠。
阿卜杜勒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众人望着眼前的美景,一时间都忘记了赶路的疲惫。罗多克老者深深吸了口气,感慨道:“多久没见过这么安宁的景象了,这田地、这房屋,还有这自由自在的气息……”
诺德壮汉放下手中的麻绳,挠了挠头说:“真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外,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萨兰德学徒眼睛发亮,兴奋地说:“要是咱们卫所也能变得这么好就好了。”
阿卜杜勒看着村庄,心中默默盘算着交易的事。这时,一位头戴斗笠的老农扛着锄头从田间走来,他看到这支队伍,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憨厚的笑容,热情地招呼道:“远方的客人,可是要歇歇脚?”
老农布满老茧的手搭在锄头把上,浑浊的眼睛弯成月牙:“快些进来歇脚,灶上还煨着南瓜粥呢!” 他身后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几只芦花鸡扑棱着翅膀从篱笆里钻出来,在众人脚边踱步。但阿卜杜勒注意到,这些鸡羽毛凌乱,眼神惊恐,压根不像自在觅食的家禽。
阿卜杜勒抚着胡须微笑,却暗暗握紧腰间弯刀 —— 十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他,真正的荒村见到陌生队伍,第一反应该是紧闭门窗,而非这般笑盈盈递上热饭。“老人家,我们想用铁器换些粟米。” 他刻意将马车上锈迹斑斑的铁锅挪出半角,“听说贵村今年收成好?”
“好!好得很!” 老农笑得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热情地拉住阿卜杜勒的缰绳,“仓库堆得冒尖儿,换!随便换!” 他身后突然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捧着野莓蹦出来,红彤彤的浆果汁水染脏了袖口,“叔叔们吃果子!可甜啦!”
“不对劲。” 一个罗多克人突然用家乡话低语,“你们看那些姑娘的指甲,留得那么长,哪像农家女?” 诺德壮汉喉结滚动,盯着野莓咽了口唾沫,却也压低声音:“而且村子太安静了,连牛叫都没有,哪有农家没耕牛的?”
阿卜杜勒不着痕迹地挡在队伍前,用萨兰德语低声吩咐:“握紧武器,别碰任何食物。” 他的目光扫过路边的菜地,本该翠绿的菜叶蔫头耷脑,泥土表面板结龟裂,根本不像有人精心打理过。
“我们想先看看粮仓。” 阿卜杜勒依然保持着笑容,目光扫过村口空荡荡的晒谷场 —— 这个时节本该堆满新割的麦捆,此刻却只散落着几根枯黄的草茎。更诡异的是,晒谷场边缘的石板上,有几道新鲜的拖痕,像是重物被拖拽留下的印记。
老农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用锄头戳着地面:“瞧您说的,进了村子还能骗您不成?先喝碗粥暖暖身子……” 话未说完,一阵风掠过竹林,吹起阿卜杜勒的头巾。他突然嗅到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混杂在炊烟里格外刺鼻。记忆瞬间闪回三年前,同样是这样殷勤的邀约,等他带着商队踏入山谷,迎接的却是强盗的箭矢。
“老人家,我们赶时间。” 阿卜杜勒猛地一扯缰绳,马匹人立而起,惊得老农踉跄后退。诺德壮汉们下意识抄起斧头,罗多克人握紧了防身的木棍。村庄里原本热闹的鸡犬声突然消失,唯有屋檐下悬挂的玉米串在风中摇晃,发出诡异的簌簌声。这时,二楼的窗户突然闪过一道人影,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